译 序

舒国滢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

由于语言的障碍，我对法国图卢兹第一大学法律史教授雅克·克里南的作品所知甚少，但捧读由克里南著、马莎莎博士翻译的《法律的剧场：一部法学建构的历史》一书，却油然感到一丝亲切和惊喜，爱不释手。

阅读时的亲切感首先是由于作者的笔法，其在法律史与现行制度之间来回穿切，材料信手拈来，论述线条清晰，人物、著作、思想和学说交代得简明扼要，文字亲切活泼。

其次是由于雅克·克里南教授的这部著作所引用的大量文献、史料以及切近的主题是本人备感亲切的。我的《法学的知识谱系》一书与他的作品在处理罗马法学的思想与知识流变，特别是“罗马法复兴”以降欧洲法学的发展上有诸多共同的关切。可以说，雅克·克里南教授的研究也部分地印证了本人对于欧陆法学知识生成和流变中的一些重要节点问题（比如优士丁尼《学说汇纂》的发现、修复和编校）的理解和判断。

《法学的知识谱系》精装版书影

当然，雅克·克里南教授的这部著作的理论视野、格局和雄心是显而易见的：他在当代法国看到了一个三重现象。第一，法律泛滥，它规范人们的每一项活动：到处都有法律，一切都有法律，人人都有法律，甚至森林、河流和动物也在成为法律的主体。第二，对“法治”的咒语式呼吁，此为当代推动法律主义（死抠法律条文）最显著的表现之一。第三，法律的欧洲化，欧洲主要是法律规范的日常生产者。有鉴于此，他试图从历史的角度出发，追溯法律规范性的三种创造性力量——法律科学、立法与司法权，由此把握这一跨越几个世纪的法学与法律制度历史运动，从中看到政治的立法和源于法院的判例之间的长期竞争、巨大的紧张关系以及背后的多重复杂的历史因素，向读者展示一幅法学建构的历史画卷。

在这幅历史画卷中，作者把法学教授、立法者和法官比喻为法律舞台上的三个演员：他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成为法律基本的和不可复制的来源。在这个过程中，罗马法是欧洲法律的基石和框架。但历史上罗马法学真正脱离其原有的罗马法制度母体，而变成一种可以在不同国家和地区共享的法学学术性（理论性)“知识”，得益于11世纪末在欧洲开始的所谓“罗马法复兴”运动以及近代大学（比如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法国的巴黎大学）体制的建立。复兴的罗马法“教化了欧洲”，滋养了欧洲人的科学、思想和法律实践，在此基础上，近代大学也开创了一种不同于罗马时期法学的新的法学类型和方式，即“大学的法学”（Die Rechtswissenschaft an den Universitäten）或“大学的学科”模式（也可以说是“法学教师的法学”或“法学/法律理论家的法学”），法学研究与法学教育从此揭开了崭新的一页。

但法律科学需要在立法和司法制度的成长中寻获自己的生命力、应变力，同时也保持着对于立法和司法的科学批判力。雅克·克里南教授通过对从古代到当代欧洲立法史的回顾，看到了古代（希腊、罗马）法律中的“人类理性”原则及其实践、中世纪“漫长的衰落”、12世纪以降法律中心主义信念的回归、16—19世纪对“法律至上”的膜拜、近现代法典的编纂中对理性原则的继受，其中也夹杂着卢梭主义和革命的“法律狂热主义”。他还详细地描述了19—20世纪“法国立法职能的辉煌与萧条”“立法的退却”，甚至注意到“在20世纪，法律不再是至上之典，而是从属于其他规范”这一现象，得出了“20世纪的法国法律已然失去了曾经被神化过的品质和属性”的结论。他指出：“由于立法者的连篇累牍，法律不再拥有任何普遍的、客观的和抽象的特质，使其得以保持某种威严的一切都消失殆尽。然而，于它而言，最戏剧性之处莫过于发现自己此后一直被支配、被压制。”

雅克·克里南教授在其著作的第三部分重点论述了法官在两大法系(大陆法系和英美法系) 国家的法律中扮演的创造性角色。他注意到在历史上，法官通过其判例，即对法律进行司法解释，始终是法的真正权威。他们所扮演的这种角色势必会不断限制政治权力，而政治权力也在不断反过来阻碍法官，于是他们在历史上上演了通过司法与政治权力（统治）进行博弈(“夺取法律权力”) 的一幕幕大戏，让读者领略到历史上众多的“良知与不屈间的专业人士（法官）”在应对现实政治势力的干预、严格执行白纸黑字的“成文法”规则与遵循“比一切其他的法律更为强大”的“内心的法律”之间进行抉择的生动鲜活的形象。

总之，正如本书标题所昭示的，法律是一个“剧场”，这个剧场的设计师和扮演者是立法者和法官，但他们两者都必须依赖法律科学，其共同构成了一种三位一体的关系。本书邀请我们进入一部引人入胜的法律和法学的建构史。这是一本高度博学、清晰和令人愉悦的书，作者所提供的历史方法展现了一个宝贵的批判性视角，可以帮助读者找到对欧洲法律文明的理解及对当前存在的法律问题的来源和意义的解答。

2024年9月4日星期三于夕峰吟斋

内容简介

20世纪，法律似乎渗透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本书着眼于西方社会对法律的天然且持续的需求，深入探究了法律构建的历史脉络，并审视了其在当代社会的快速发展。

书中将教授、立法者和法官喻为法律“剧场”中的三位演员，追溯了法律规范性的三大创造性力量——法律科学、立法和司法权——各自的历史使命与功能。自中世纪国家形成以来，这三种力量相互依存，共同推动了法律的发展。然而这三者并非总能和谐共处。作者指出，政治立法与司法判例之间存在着长期的竞争关系。这种竞争关系可能引发巨大的紧张，削弱法律的约束力。法律的舞台，从来都不曾严格遵循既定剧本，它总是为自由组合、大胆创新和即兴创作留有空间。

作者简介

雅克·克里南，法国图卢兹第一大学法律史教授，2004—2009年任法兰西大学研究院资深成员，出版著作《国王的帝国》《法国13—20世纪的司法状况》等，获得过多项史学类和法学类大奖。

译者简介

马莎莎，中国政法大学讲师、硕士生导师，博士毕业于法国索邦大学。研究方向为启蒙时代思想史、中西法律文化交流史、18世纪法国文学的中国形象研究、萨德侯爵与中国等。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项、中国翻译协会横向课题与教育部产学合作课题多项，发表论文多篇，译有《法国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