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光才：破解教育内卷，构建以学生发展为中心的友好制度
编者按：当今社会，教育内卷现象尤为严重，有些本科生整日“忙、茫、盲”，其“症结”在哪？又该如何破解？一读经华东师范大学阎光才教授授权，分享阎教授在第八届教育智库与教育治理50人圆桌论坛上做出的精彩报告——《以学生发展为中心的友好制度建构——本科教育的观念与制度变革》。在这篇文章中，阎教授通过比较中、美、德等大学的课程安排以及修课要求等方面，探讨了什么是理想的本科教育人才培养理念，并针对如何构建利于本科生个性化与差异性教育的制度提出相应对策。
作者：阎光才（华东师范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 教授）
在今天，不管什么类型的学校，都普遍存在一个现象——内卷、焦虑乃至于躺平，这在本科生中尤其突出。很多学生对于学业目标和未来人生并不清楚，重分数、刷绩点和争取保研资格，至于读研究生之后干什么没有想清楚，对于职业生涯定位也不清晰。他们中间有些人甚至存在着程度不一的心理和社会情感问题。近些年来，我们的高校采取了很多举措，目的是要让学生“忙起来”。应该说，现在的学生的确很忙，但是“为什么而忙”，恐怕是一个值得深思的话题。如果忙的方向错了，或者完全是慑于外在的强制，并不是出自个人内在需求与未来发展的考虑，这种“忙”可能是“帮倒忙”。
其次，如何理解当前以学习者为中心的理念？现在人们大多关注的是教育教学过程中师生关系、教材、教学形式与方法问题。实际上，以学习者为中心更应关注的是人的培养理念和培养模式，以及体现以学生发展为中心的校园文化、制度与环境，这才关联到其实质。造成上述问题的原因很多也很复杂，以下我想选择几个方面略作展开。
世界各国的高等教育通常经过了三个变革阶段：即精英阶段、大众阶段和普及阶段。精英阶段大致在19世纪末之前，大学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公务员、医生、教师和牧师等社会文化与政治精英。20世纪，高等教育进入大众化后，大学的使命更多强调培养产业所需要的技术人员如工程师。而到了普及化阶段，大学的目的主要培养具有谋生能力的社会公民。
中国同样也经过了三个阶段。计划经济阶段,大学目标是培养包分配的干部包括技术干部。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社会从商品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大学开始越来越注重培养传统行业所需要的各类管理与技术人才，但是，总体而言，这两者都带有一定的精英教育色彩。当下，我们正进入一个普及化阶段，当60%的适龄人口都进入大学，想象一下，如果我们的脑袋还停留在精英教育阶段，步子就无法跟上时代的发展。尤其在外部环境也已经发生重大变化的时候，新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领域的进展、产业结构快速调整，让我们进入到一个更加不确定的新时代。一个不确定的时代，大学的培养目标和规格也将越来越具有不确定性。
如何应对这个问题，解决的基本路径就在于：把权利更多赋予学生，高等教育规模越是扩张，越要体现教育培养的非同质性与非均质性，即实现所谓的多样性、个性化与差异性教育。今天的本科教育如果还沿袭精英教育的传统，人们的就业通道还是公务员、教师以及其他传统相对稳定的体制内岗位，不仅会出现结构性的就业难问题，更无法满足不确定的经济社会发展对人才多样化的需求。我们的教育已经太习惯于为学生设计未来甚至包办未来，岂不知这种包办在今天很可能是好心办坏事。今天的大学教育的目的在于为学生提供机会，让他们自我选择、自我承担责任和自我成长。每个人适合于学什么和向什么方向发展，往往在于个人的理性选择而不是集体规划。
让学生自我成长，就是要给学生自主选择学习的机会与空间，增强人才培养方案的灵活性，实现个性化与差异性的教育。那么，目前我们的本科教育究竟给了学生多少空间？我们不妨简单从一个细微层面对中外大学生的课表做些简单的比较。从网络上我搜集到一些美国学生晒的课表。这是一位美国巴布森学院低年级女生的课表，我们可以看到，她每周上的课大概有三到四门，上课时间加起来每周大概15个小时（见下图）
图 美国巴布森学院低年级女生课表
再看MIT的一个低年级学生的课表，每周也只有四五门课，每周上课时间大约16小时，另外还有5小时的辅导、复习课程。该生还晒了一些带有闲情逸致的课外活动：如参加乐队、烤饼干、打垒球，玩狼人杀等。（见下图）
图 MIT低年级学生课表
第三个是中国的，这是某一所学校大一的课表，每周9门课，上课时间大概是26小时。
图 中国某大学大一年级学生课表
秦娟等人最近在《中国高教研究》的一篇文章，把三四百个本科生的课表拿过来做了一个统计，我们大一、大二、大三的总课时量基本上都在20小时以上，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选修课在其中大概仅占整个课时的 4%左右。也就是说，学生不仅课程门数多，而且自主选修的课程比例明显偏低。
图片来源于《秦娟李红惠｜隐匿在课表中的本科生学习时间问题——以381份个人课表为分析样本》）
我们在看看哈佛大学本科生课程要求，通识加上专修也就是专业课程要求总共32门，通识是12门，大多属于限定选修；专业课程是10到14门（美国大学通常专业教育课程要求在10门左右）。学生可自由选修课是6到10门，如果加上通识与专业教育部分的限定选修，估计至少在30%以上。
图 哈佛大学本科生课程要求
另外还有一个数字值得关注，就是学分要求。美国的春秋学期的学分计算，与我国有一定的可比性，一般是1小时上课时间加2小时课外学习，一门课大概16周左右。通常毕业要求总学分是120左右，而我国是多少？大致在150-170个左右。这种统计当然比较粗略，不严谨，但大致上我们还是可以体会到：课程门数与学分要求多，选修课比例低，那么我们的学生还有多少可以自主选择的空间，更不要说是否有更多自由转换专业和辅修的机会。
在今天，我觉得，我们的确需要好好反思本科人才培养的理念了。课程多、学分多，不代表学生的学习负担就重，否则我们很难理解：美国学分没有我们多，但美国大学学生的按期毕业率却很低。据统计，全美本科教育机构的四年毕业率不超过50%，德国大学正常是三年毕业，但是，据统计，2022年德国大学生获得第一学位所需的时间，平均为八个学期，即大致四年。显然，“忙”与课程门数多少和学分多少没有多少关系。关键在于他们是否是为自己而学习，学习的深度如何。我们需要学生忙起来，但是，应该让他们应该是为自己的偏好专长而忙，为自己的未来成长和职业发展而忙。如果漠视了他们自身的需求，课程越多，越是应付，学习浅表化，深度与积极学习不足，也不利于他们的成长，他们在未来工作世界中的适应性与创造性也就存在不足。
理想的本科教育是什么？我认为，首先应该是“成人”教育。所谓“成人”就是年满18岁了，需要有独立意识、自主选择和责任承担的勇气。大学生的成长固然需要引导，但更重要的是要给予自我识别、自我探索与试错的机会，教育需要有基本的要求、规范和秩序，但规范不是限制他们的合理需求，唯有给予选择的权利、平等的机会和适合其发展需要的学习资源，哪怕是选错了，也是培养其成熟人格的重要路径。责任承担，本身就是成人之教的题中之义。更何况，在当今的工作世界，越来越强调人-职匹配。只有给予学生选择的权利，才能让他们依其个人禀赋、兴趣、专长和偏好而得到发展，并在未来工作中获得适应性。
当然，给予学生学习自由与自主选择的机会，并非就是放任。自由从来不是绝对的，自由度越大，责任也越大。我们倡导学生的学习自由，简单地说，就是创建有利于学生学习自由的友好制度。即学生有权利根据自我禀赋与偏好，自主选择和转换专业；有机会根据个人兴趣选择相关课程学习，即课程方案要有弹性；有足够的空间，根据个人余力选择诸如辅修和双学位等项目的学习。
通过中美欧本科教育课程体系比较，我们会发现：相对而言，中国与欧洲都比较重视本科的专业教育，因为欧洲学制三年，其本科教育的专业性更强。但是，近年来欧洲也越来越重视复合型人才的培养，如德国大学的培养方案中往往都有跨选另外一个专业的要求，只是要求的学分比例不同而已，如双专业比例可能是50%，也可能一个为75%，另一个为25%。美国则不仅重视通识教育，而且在专业教育中，也强调宽口径基础上学生专业与课程学习的自主选择。
以MIT的地球、海洋与星球科学系的本科学位项目为例，学生在完成学校所要求的通识课程、面向全系选择的两门宽泛性质的专业导论性课程之后，在专修阶段，如地球科学专业，无论是专业课程还是支持性的课程，都允许学生从十几门课程中各自选择3-4门。斯坦福的生物学专业，在完成专业基础课程之后，允许学生在七八个不同的模块或“子计划”中选修，如此，既照顾到面上及所谓的宽口径，又强调专深，满足学生特定方向的需要。这与我们大多高校情形不同，美国大学通常不要求专业必修课程铺得太广，无需面面俱到。因为在今天我们都明白一个常识，大学短短四年，即使在一个特定领域，要全面掌握所有方面的知识与能力也是天方夜谭。相反，允许学生根据个人兴趣，自主选择特定方向或相关模块化课程，不仅有助于学生掌握相对扎实的专业素养和能力，而且更有利于学生知识联结能力与思维能力的培养。面面俱到，难免浅尝辄止，且专业知识带有碎片化倾向。
我们现在都有个基本共识，就是本科教育属于通识基础上的专业教育，通的目的在于提升综合素质，开拓视野，增长见识，发现兴趣，训练批判性思维，培养创新能力。“专”则是宽口径基础上精深教育，专业基础必修课覆盖面宽，但课程门数无需太多，更多的专业课应该是模块化的，给予学生一定限度的自主选择空间，如此不仅满足其兴趣，而且有利于在特定方向上形成系统性的专业能力与特长。本科教育的目的在于为他们将来进入工作世界提供必要的装备，作为过来人，我们其实都清楚，本科阶段的知识学习，在进入工作世界之后，真正能够用得上的并不多，用得上的往往是四年中他们符合他们兴趣与职业抱负的系统性知识结构，通过宽泛学习形成的批判性思维品质，通过深度学习形成的专业能力与素养，特别是通过自主持续学习而应对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人一生中绝大多数的知识与能力是在工作中获得的，短短的本科四年，大学最重要的目标是允许他们试错，通过试错，探索与之个人禀赋、潜质、人格与兴趣相匹配的专业，以及为应对不确定性未来所需要的意志力、思维品质、解决问题能力和持续自主学习能力。
如何给予学生相对的学习自由、构建利于本科生个性化与差异性教育的制度，大致有如下几点：
第一，应当适当开放专业选择空间，允许学生有专业转换的机会。不止于此，学校要对转专业学生在学籍管理与课程补修安排、课程学分计算等等方面提供方便。至于如何保证学生专业选择的理性化，这不仅需要学校能够不断提供劳动力市场信息，而且要能给予专业化的指导。
第二，我国本科毕业学分要求总量需要压低，考虑到中国高校的特殊性，最多不宜超过140分，要给学生的学习自主和深度学习留有余地与空间；
第三，无论是通识还是专业课程体系，不仅课程的总门数需要压缩，而且有必要降低必修课的比重，增加更多供学生选择的限定选修与自由选修课程。当然如何提高课程内容与教学质量，加强不同课程之间的有机联系，这是另外一个尤为重要且复杂的议题，不同学科专业之间的差异性很大，在此不做展开。
第四，要打通院系之间的壁垒，不同院系不仅可以通过合作设立跨学科专业，而且要为全校本科生跨院系选课提供便利。严格而言，本科生的身份并不归属某特定院系而是整个大学，他们有权共享整个学校的学习资源；
第五，将辅修与双学位项目覆盖所有本科专业，并降低这些项目的课程数量要求。原则上，辅修专业5门课程15-20学分就可以了，双学位学分总量30-40学分足矣。辅修与双学位的目的在于为学有余力特别是打开另外一个窗口，它类似于副业，但谁敢说在未来副业不能成为主业？
第六，要结合学生需求，形成多轨道的方案设计，甚至允许学生自我设计个性化的培养方案。在这方面高校需要配备专业化的岗位和人员，为学生的专业与课程选择、学业与职业发展等提供咨询与指导。
最后，是关于管理制度。我们如今越来越重视利用信息技术手段来监测与控制学生的学习状态，以维持管理的有序与效率化。在我看来，这种技术使用理念存在很大的误区，友好的理念应该是：以信息技术精准地判断学生的学习和发展需求，为学生多样化、非同质性乃至个性化的学习提供更为方便与精准的服务。我们如今已经进入到一个数字智能时代，技术化的治理是尊重学生隐私，给予更多自由自主空间，全面增强培养方案的灵活性，以契约或共同承诺赋予学生责任意识，发挥其能动性，尽可能地让每个人都能寻获到其成长空间。这也正是我们一直倡导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题中之义。
谢谢大家！
（全文完）
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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