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全国碳市场接连迎来重磅政策,先是3月实现首次扩围,之后在8月底迎来被业内视为“顶层设计”的政策。
8月25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联合印发《关于推进绿色低碳转型加强全国碳市场建设的意见》(下称《意见》),为进一步扩围以及一系列关键的制度变革定下时间表。
全国碳市场已经启动四年有余,但是“存在感”始终不强,距离成熟仍有差距。一方面是纳入的行业与企业有限,另一方面是各项制度仍有待完善。正因如此,“顶层设计”被认为是全国碳市场走向成熟的关键,而参与其中的企业未来必然面临更大的减排压力。
钢铁、水泥、铝冶炼三大行业约1500家重点排放单位被纳入碳市场,新增覆盖二氧化碳年排放量约30亿吨,占全国二氧化碳排放量20%以上。图/中新
碳市场首次扩围,难度何在?
企业在碳市场中交易的是碳排放指标,就是碳配额。
一旦某个行业被纳入碳市场,行业中企业的碳排放量将被强制设限。在一定时间内,如果企业实际排放量超出其被允许免费排放的量,也就是其免费获得的碳配额,需要为超出的碳排放量付费,从其他企业手中购买碳配额,从而倒逼企业转型减少碳排放。
全国碳市场已经运行四年有余,但是其交易并不活跃。换手率常被用来衡量碳市场的活力,2024年全国碳市场年内换手率为3.5%,较2023年有所提升,但是欧盟碳市场同期换手率约为500%。
能源基金会战略与集成执行主任傅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此前纳入行业比较单一,哪些企业配额足够,哪些企业配额不足比较确定。配额不足的企业通过一些低成本的技术改造减排,从而无须到碳市场交易,而那些配额足够的企业多是优质企业,通过碳市场获利对他们吸引力有限,反而会因为担心未来配额不足而惜售,因此也有企业想买却买不到配额的情况。
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2021年7月正式开市,一度仅覆盖发电行业的重点排放单位2200家。生态环境部应对气候变化司负责人今年3月底谈及碳市场存在的问题和不足时提到,突出表现在市场当前仅覆盖了发电行业,参与主体高度同质化导致市场活跃度低,市场机制作用未充分发挥。
“现在全国碳市场还处在早期建设阶段,之所以一开始选择将电力行业纳入碳市场,主要考虑到行业集中度高、企业体量比较大、整体履约能力与风险承受能力均比较强。同时,它的排放量较大,碳排放核算也相对成熟。另外,电力行业和公众日常消费之间有一定间接性,适合作为建立碳市场制度基础的切入口。”傅莎认为,不能用成熟碳市场的标准判断当前碳市场运营状况,因其尚处在制度建设期,“碳市场对于引导发电企业优化调度、提高能效、投资清洁能源等发挥了积极作用”。
直到今年3月,全国碳市场才迎来首次扩围。钢铁、水泥、铝冶炼三大行业约1500家重点排放单位被纳入碳市场,这意味着被纳入碳市场的企业数量几近翻倍。新增覆盖二氧化碳年排放量约30亿吨,占全国二氧化碳排放量20%以上。
将发电之外的工业领域纳入碳市场更为复杂,首先体现在如何核算企业的碳排放量上。傅莎解释,煤电企业的工艺流程比较短,是把燃烧煤炭产生的热能,通过锅炉和汽轮机转化为电能,比较容易核算。但是钢铁企业的工艺流程要长得多,从烧结到炼铁、炼钢,各环节排放特征不同,且并非每家企业都覆盖全部工艺流程,企业间生产边界差异较大,如何核算企业的碳排放量就会更复杂。
“碳市场扩围之前,只覆盖发电行业,企业之间碳排放强度差异较小。如今将钢铁、水泥、铝冶炼三个行业纳入碳市场,不同行业,甚至同一行业不同企业之间的碳排放特点不同,给碳配额分配造成困难。如果配额分配不合理,会导致一些钢铁企业,甚至一些地区钢铁产业减排成本过高。”中国人民大学生态环境学院院长庞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一家企业获得的碳配额意味着其获得的“免费”碳排放量,如何分配至关重要。清华大学能源环境经济研究所长聘副教授张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对于钢铁、水泥等行业来说,碳配额分配是难点之一,需要兼顾不同行业、不同技术路线,以及不同区域之间的差异。
庞军介绍,碳市场建设之初确定覆盖的八大行业中,还有化工、石化、造纸、民航四个行业尚未被纳入碳市场,除民航之外的三个行业预计下一步会被纳入碳市场。这些行业暂时未被纳入碳市场,因为行业数据基础相对薄弱等原因,仍需一些准备工作。
《意见》已经明确,到2027年,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基本覆盖工业领域主要排放行业,全国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市场实现重点领域全覆盖。
“除去碳市场扩围的影响,随着制度的不断完善,市场的交易活跃度也会逐步提高。”傅莎表示。
改变了什么?
此次《意见》对于变革碳配额管理制度也提出要求。碳市场将逐步由强度控制转向总量控制,明确2027年优先对排放总量相对稳定的行业实施。
傅莎介绍,此前进行强度控制时,限制的是一家发电企业生产每度电的碳排放量,而不限制其碳排放总量。换句话说,只要一家发电企业度电碳排放量符合要求即可。如果转向总量控制,企业每年的碳排放总量受限,企业可以有不同路径,比如减少煤电发电量,转向可再生能源发电,或者继续改进技术,降低每度电碳排放量。“碳市场设计之初多数企业的经营活动还在扩张,一旦进行总量限制可能会给企业的经营带来较大压力。如今碳市场转向总量控制,这和碳达峰之后迈向碳中和、碳排放量下降的目标是一致的。”
庞军认为,企业需要从“相对减排”过渡到“绝对减排”。“此前是强度控制,企业每年的排放总量依然可以上涨,只是相对减排。但是总量控制意味着企业每年的排放总量需要下降,属于绝对减排,企业面临更大的减排压力。”
另外,《意见》还提出将有序提高配额有偿分配比例,目前企业获得的全部碳配额都是免费的。
从国际碳市场的经验来看,配额分配方式分为两种,一种是免费分配,另一种是有偿分配,通常采用拍卖竞价或者按固定价格购买。张达表示,为了更高的减排效率,有偿分配是必然选择,并且以拍卖竞价的形式为主。
对于碳配额不足的企业,未来既可以通过碳市场交易获得配额,也可以通过竞拍获得碳配额。
“按照碳市场设计的初衷,会逐步实现碳配额需要有偿分配,但是这一定是逐步实现的。对于中国碳市场而言,想要实现配额100%有偿分配压力较大,八大行业每年二氧化碳排放总量达到七八十亿吨,如果全部实现配额100%有偿分配,对于企业而言压力较大。”庞军认为,未来,政府一旦发现配额拍卖的价格过高,可以通过释放更多配额调整,反之亦然,使得配额价格始终维持在一定范围之内。
傅莎认为,制度设计是转变的核心难点,包括如何科学确定配额总量,以及如何逐步稳妥地降低免费配额的比例。例如,如果将有偿配额的比例控制在5%—10%,对企业的压力相对可控。“这一轮碳市场扩围覆盖的钢铁、水泥等行业当前均面临比较大的下行压力,对于额外增加的成本更为敏感,这也是决策层比较慎重的原因。”
“如果企业获得了较为充足的免费碳排放配额,就不会面临压力。从政策制定者的角度来看,也是考虑到一些企业的准备情况,因此对新扩围行业首年实施‘零缺口’配额发放,新纳入的1500家企业暂时不会增加减排压力。这种安排可以避免‘一刀切’带来的风险,让企业有时间完善数据和内部管理,平稳适应碳市场规则。”傅莎表示。
在充分考虑行业企业承受力的情况下,生态环境部介绍,2024年度钢铁、水泥、铝冶炼企业获得的配额量等于经核查的实际排放量,所有企业均无配额缺口,无须支付履约成本。
对于企业来说,未来碳配额收紧已经是趋势,需要有意识地为未来转型做好准备。
企业准备好了吗?
中国是全球最大的钢铁生产国和消费国。钢铁行业碳排放量占全国碳排放总量15%左右,是制造业门类中碳排放量最大的行业。
庞军将钢铁企业减排的压力形容为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对于钢铁行业每年18亿吨的碳排放量而言,哪怕碳配额只下降1%,也对应1800万吨碳排放量,如果这一缺口完全从碳市场购买,以当前52元/吨左右的碳价计算,全行业成本增加接近10亿元。”
纳入碳市场,究竟会给钢铁企业带来多大的成本压力?“钢铁行业被纳入碳市场交易以后,初期增加的资金成本预计约70元/吨,后期随着国内碳价逐步向欧盟碳价靠拢,钢铁行业还将面临较大的成本上升。”去年10月,江苏省钢铁行业协会秘书长陈洪冰曾在一场会议上表示。
目前,全国碳市场碳排放配额(CEA)价格稳定在70元/吨左右,自2021年7月碳市场开市至今,最高价格曾在2024年4月突破100元/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曾预测碳价将在2030年达到85美元/吨。
在硬性减排的压力下,企业需要在购买碳配额与投资低碳转型之间做出选择。
“一些大型钢铁企业,特别是具备地方碳市场经验的企业,制度基础比较完善,适应能力相对较强,而部分企业短期之内可能会面临一定压力。”傅莎认为,不同企业的准备情况差异较大,未来一些转型速度较慢的钢铁企业可能受到更大冲击。
“对于钢铁行业而言,此时适当增加企业成本可能有助于产能出清。”张达认为,钢铁企业如果只是追求5%或10%的减排幅度,有一些无须对工艺流程做重大调整,但是如果想要实现更大幅度减排,转型成本较高。“目前钢铁企业面临的减排压力有限,无须大幅度减排,但是一些企业出于战略考虑已经在布局氢冶金,甚至是碳捕集与封存等。”
“企业首先要具备碳管理能力,否则企业碳排放情况都无从核算,近几年不少钢企都在做摸底工作,包括进行碳管理能力培训,但是一些企业距离建立比较成熟的管理体系仍需时间。”一位钢铁企业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降低能耗,减少碳排放对于企业而言是现实压力,但是另一方面,未来对于企业来讲有利可图。”这位钢企人士坦言,企业已经有了“减排就是赚钱”的意识。
减少碳排放需要工艺转型,而转型需要密集的资金投入。从减排成本来看,每个行业都有低减排成本、高减排成本等不同选择,比如钢铁行业前期通过能效管理减排,但是其边际效应正在降低,如果希望进一步减排就需要将生产工艺从长流程转变为短流程,甚至采取氢冶金等技术路线,这无疑意味着更高的成本。
中国钢铁行业以高炉—转炉长流程为主,能源结构主要依赖煤炭和焦炭,而国内电炉钢短流程炼钢的产量不到全国的10%,远低于美国的68%、欧盟的40%,因此碳排放较高。前述钢铁企业人士告诉记者,此前钢铁行业普遍选择长流程就是因为短流程成本过高,成本相差200—300元/吨,导致短流程占比不足10%。
中钢协数据显示,2023年重点统计会员钢铁企业利润总额仅855亿元,2024年进一步下滑至429亿元,2025年上半年虽回升至592亿元,但企业自有资金难以覆盖转型所需资金。
对于转型成本之高,前述钢铁企业人士向记者举例,前两年,企业曾从美国批量引进生产超薄钢带的短流程生产线,每条生产线的专利费用就高达2500万美元,8条产线的专利费用就达到2亿美元。“短流程产线的长度直接从两三公里降至50余米,能耗下降幅度超过九成。”
他告诉记者,除去生产工艺转型,企业也在尝试与高校合作进行碳捕集,初期计划每年捕集百余吨二氧化碳,将其出售给同省造船厂,用于焊接时使用。“但关键是测算好投资回报,我们初期测算需要五年左右才能收回成本,这对于企业而言是比较长的周期。”
随着钢铁企业被纳入碳市场,以及配额分配收紧,企业排放需要付出成本,这也给予钢企更多转型动力。不过张达坦言,当前碳市场的碳价不足以支撑较高的转型成本,企业仍需要其他融资渠道。
发于2025.11.10总第121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碳市场迎来新变局
记者:陈惟杉(chenweishan@chinanews.com.cn)
编辑:闵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