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申明：本文为@影吹斯汀 独家原创稿，未经许可不得以任何形式抄袭or转载，违者必究！】

暑期档失手的中老年大导演，又多了一个。

8月23日（上周五），由曹保平执导，郭麒麟、齐溪、孙安可、常远、张本煜、胡朗荃主演的《脱缰者也》公映。

结果，这部在标题上就明显呼应《追凶者也》（2016）、并在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斩获金爵奖最佳导演的“津味”犯罪喜剧，至今公映六天，票房仍未破千万，和导演前作《涉过愤怒的海》（2023年公映，首日票房1.04亿）表现相去甚远。此外，观众风评也是开画即坠落，被称为“曹保平导演生涯最差电影”。

和今年暑期档的其他翻车作品一样，《脱缰者也》显然也不算那种毫无进取心、无一可取的烂片——它只是拍砸了而已。

本片其实有多方位的尝试意义：作为多年以来院线难见的一部纯血天津电影，在延续《追凶者也》“方言地域黑色喜剧”模式的同时，还进一步放大了有些迷幻、放飞的超现实风格。另外，本片也没有放下曹导在《狗十三》《涉过愤怒的海》里设计的“反父权”主题。

但，成片的品相，却是叙事逻辑断裂，混乱不堪；荒诞与真实的天平失衡，轻重不分；反父权的主题被稀释，不痛不痒……除了片中天津人用天津话耍贫逗哏的幽默神采，以及那股子仿佛吃了菌子中毒致幻一样的精神状态之外，就没什么亮点了。

《脱缰者也》的核心情节，建立在“舅舅绑架外甥”的离奇事件上。刑满出狱的天津青年马飞重返家乡，急需偿还高利贷的他，和两个姐姐公开争夺拆迁款。在被明确拒绝后，马飞“绑架”外甥（胡朗荃 饰）要挟二姐（齐溪 饰）。

之后，围绕着马飞舅甥，家里家外的各色人士，都卷入了这个荒诞的大漩涡……

如果说《追凶者也》的创作，还是更偏向纯粹的娱乐性，“笨杀手喜剧”或“笨贼喜剧”的基调完全盖过了隐约的社会批判主题，那《脱缰者也》的野心，其实要更大一点。

电影在保持《追凶者也》娱乐性的同时，又要融入曹保平最钟爱的原生家庭批判主题，还要浓墨重彩地展现1990年代天津的“蛮荒时期”，体现鲜明的天津风貌和时代风貌。为了满足这样繁杂的创作追求，《脱缰者也》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家庭情节剧+地域方言喜剧+犯罪帮派动作片”的臃肿结合。

但这几种类型面向之间，其实又很缺乏内在的关联，电影选择的，是通过不断扩写格局、增加桥段、制造巧合，把他们硬生生地拗到一起。

争家产的激烈程度不够狗血，就加入舅舅绑架外甥的奇情转折，绑架的荒诞性还不够，还要加入与马飞未婚妻（孙安可 饰）、发小（甘昀宸 饰）、外来杀手（张本煜 饰）、黑帮债主（林雪 饰）各自的纠缠——不仅乱，而且乱得没道理、没必然性。

其实在绑架实施之前，电影对马家内部关系、几位家庭成员性格和过往伤痛史的刻画，还算是沉稳扎实、有些市井气息。但当绑架戏码正式开始，《脱缰者也》便开始全面“走癫”。

舅舅绑架，外甥“自愿”被绑架，虽然离奇荒诞，但各自的动机都还说得通（前者要钱，后者闯祸不想被妈妈打）。但到了后面，“局”越来越大，人物牵扯越来越多，各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玩意儿轮番轰炸，就有太多的动机和情节逻辑，搂不住了。

舅舅回家和妈妈、大姨争拆迁款，然后绑架外甥，就这么个事儿。由于主角的本性也不是穷凶极恶，影片的调性又是喜剧，观众也都知道孩子不太会受到实质伤害，无非是“六国大封相”，叽叽喳喳地闹一闹，就完事了——但剧本也不能这么儿戏，让还在绑架着外甥的舅舅中途回家吧？

荒诞喜剧，不等于角色自己都缺乏信念感的过家家闹剧。

配角方面，眼睛被马飞间接害瞎、仍然不离不弃、胎动流血都有好几回的义气女友矇矇，咱也不知道马飞给下了多少蛊，刻板到不行；二姐夫恰巧是电视记者，恰巧拍到黑老大，助力事态升级；大姐夫在这家里人争钱的裉节上，就这么恰巧先确诊肝癌再发现误诊，恰巧拿了1990年代的20万去买赛鸽……

基本所有角色的头脑和行动，都缺乏立体的、合理的塑造，都是服务于“制造闹剧、越大越曲折离奇越好”的大局。这就不高级了，偷懒了。

这里必须要说，杀手小六这个角色的引入，显得最为突兀。这个凶狠暴戾的杀手，在马飞一伙身边发挥了极其重要的叙事作用，最后甚至成为终极反派。他的出现，本来就是阴差阳错、云里雾里；来了之后，他有如火药桶一样反复无常的性格举止，似乎也是整个故事为了扩大闹剧、制造生死冲突而使用的“金手指”。

这个仿佛来自科恩兄弟电影中的中国版神经病杀手，还是太概念化、功能化了，也立不起来。

以高水平荒诞喜剧的类型标准衡量，《脱缰者也》已经不合格了，而在“反原生家庭”这道主旨大题上的得分，也很低。

无论是《狗十三》还是《涉过愤怒的海》，两部电影对原生家庭的批判，情感烈度都是很“实”的，而本片不同，由于视角的缺位、语境的悬浮，影片的“反父权”主题，完全就是让观众找不到情感抓手的海市蜃楼。

《狗十三》完全就是从女孩视角出发，展现家长冷酷虚伪的威权养育，让观众感受到切肤重压；而《涉过愤怒的海》一边正面讲述父亲寻凶的主线，一边交叉剪辑了大量死去女儿的自述闪回，“旁观”和“私密”的视角都有，对父亲和女儿的精神变形都有呈现。

简单地说，这两部电影既完整丰满地刻画了家长的性格举止，以及他们对孩子施加的情感重压，也贴切地从子女的视角，塑造了小辈在这种重压下痛苦、迷茫、幻灭感知上的切近性，令观众感受到体验入微的痛感。

但到了同样试图批判原生家庭之殇、讲述子女之痛的《脱缰者也》中，父亲的“物理缺位”，首先就成了观众对角色进行情感认同的致命阻碍。

与《狗十三》和《涉过愤怒的海》不同，《脱缰者也》中那个冤枉儿子致他被冤枉入狱、也因最后遗嘱不清晰而为家庭矛盾埋下伏笔的那位父亲，早已死去，他对马飞造成永久创伤的那次“不信任”，是由马飞在开车时对外甥阐述，对观众而言，根本就不直观。

这种缺席使得父权批判失去了具体的投射对象，变得抽象而无力：既然父亲和过往的决定性创伤都是“过去式”，观众又怎么能充分体会到马飞被父亲毁掉的“可怜”呢？

不仅如此，电影还花费大量篇幅正面刻画马飞油嘴滑舌、对姐姐混不吝、混迹于“社会人”中的流氓习气，以及绑架外甥的荒诞巨婴作风。这么一来，爹的“坏”观众是没多大体会，坏小子的“浑”倒是深入人心，这样先天就不足、后天还跑偏的角色塑造比重，怎么能承载起批判父权的重任呢？

当然，《脱缰者也》对自身视角的薄弱也有所认知，所以电影想出来的弥补方案，是毫无深度的“口白”：让马飞在外甥写作文的时候发问“我爸到底爱不爱我”。或许觉得这点补充尚且不够，还给杀手小六也编了一个因父亲家暴而童年扭曲、最终成为变态杀人狂的人物史，这些手法实在太表面了。

本来故事主体就没把“反父权”的主题立住，但影片的结局处理，甚至还给这本就不稳的主题根基刨了个干净：在经历一系列闹剧后，马飞与家人达成和解。浪子回头，整个家庭回归安稳。

这种强行的大团圆“包饺子”结局，好事者或许可以从中解读出某些幽微的反讽意味，但对于大多数观众而言，明显是又大大消解了前面对中式家庭矛盾的批判。

对比《狗十三》女孩吃下狗肉实现残酷成长、《涉过愤怒的海》最终彻底否定“父爱”的悲壮结局，《脱缰者也》的姿态和力度，终究还是落到了“玩票喜剧”这么轻巧的定位上。

前几年，曹保平自己在接受焦雄屏访谈时，曾发了些对中国电影创作生态的牢骚，他说许多国产电影缺少可信的人物和逻辑，“烂都烂得没章法”。很不幸，回过头来看，感觉这是一记“回旋镖”，说中2025年的自己了。

“脱缰”所指代的，应该是一种蓬勃生猛的“劲”，它可以在高速时短暂漂移，但最终还是应该回到平稳状态，而不是像《脱缰者也》一样完全脱轨失控，最后没有到达任何一个本应到达的目的地。

严密精妙的黑色喜剧？不是。反原生家庭的情感炸弹？哑弹。可能《脱缰者也》唯一的贡献，就是教了外地观众某些类似“老*剋”“外国鸡”的津门粗口。

不过，要说电影很好地呈现了天津的人情、文化和地景，倒也谈不太上。虽然有天津话，有美丽的汉沽盐湖，但这样荒腔走板的单薄故事，发生在西南、西北，又有多大分别呢？更别说，即使在1990年代，真实的天津，也远不可能像电影里那么“法外之地”。

假人物，假情境，假电影。

作为曾奉出过《李米的猜想》《烈日灼心》《追凶者也》等片的国产犯罪类型扛把子导演，曹保平这次的《脱缰者也》却遭遇惨败。

这究竟是他创作能力走下坡路的迹象，还只是为扶持后辈和学生、一时兴起玩脱线的个案？

好在，曹导还有由他本人原创剧本的犯罪大片《蛮荒禁地》将映，那时候再下判断，也不迟。

毕竟，《脱缰者也》虽然漏洞百出，但愈发花样百出、缤纷绚烂的影像语法，越来越疯癫脱线的人物状态，其实倒还挺适合走迷幻风的《蛮荒禁地》的——当然，片中的景观狂野，角色的精神状态狂野，但编剧，还是不要像《脱缰者也》这么“狂野”了。

（文/阿拉纽特）